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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人高考专升本《大学语文》60 篇文章节选(文史类)

文章来源: 云南成考网 发布时间: 2021-06-18 10:53 作者: 浏览次数: 41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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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成人高考专升本《大学语文》60 篇文章节选

  第一部分 议论文

  一 *季氏将伐颛臾

  《论语》

  季氏将伐颛臾。冉有、季路见于孔子曰:“季氏将有事于颛臾。”孔子曰:“求!

  无乃尔是过与?夫颛臾,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,且在邦域之中矣,是社稷之臣也。何

  以伐为?”

  冉有曰:“夫子欲之,吾二臣者皆不欲也。”孔子曰:“求!周任有言曰:‘陈力

  就列,不能者止。’危而不持,颠而不扶,则将焉用彼相矣?且尔言过矣。虎兕出

  于柙,龟玉毁于椟中,是谁之过与?”

  冉有曰:“今夫颛臾,固而近于费。今不取,后世必为子孙忧。”孔子曰:“求!君

  子疾夫舍曰‘欲之’而必为之辞。丘也闻有国有家者,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

  患不安。盖均无贫,和无寡,安无倾。夫如是,故远人不服,则修文德以来之。既来

  之,则安之。今由与求也,相夫子,远人不服、而不能来也;邦分崩离析、而不能

  守也:而谋动干戈于邦内。吾恐季孙之忧,不在颛臾,而在萧墙之内也。”

  二 *寡人之于国也

  《孟子》

  梁惠王曰:“寡人之于国也,尽心焉耳矣。河内凶,则移其民于河东,移其粟

  于河内;河东凶亦然。察邻国之政,无如寡人之用心者。邻国之民不加少,寡人之

  民不加多,何也?”

  孟子对曰:“王好战,请以战喻。填然鼓之,兵刃既接,弃甲曳兵而走。或百

  步而后止,或五十步而后止。以五十步笑百步,则何如?”

  曰:“不可,直不百步耳,是亦走也。”

  曰:“王如知此,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。”

  “不违农时,谷不可胜食也;数罟不入洿池,鱼鳖不可胜食也;斧斤以时入

  山林,材木不可胜用也。谷与鱼鳖不可胜食,材木不可胜用,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

  也。养生丧死无憾,王道之始也。”

  “五亩之宅,树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;鸡豚狗彘之畜,无失其时,七十

  者可以食肉矣;百亩之田,勿夺其时,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;谨庠序之教,申之

  以孝悌之义,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。七十者衣帛食肉,黎民不饥不寒,然而不

  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

  “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,途有饿殍而不知发,人死,则曰:‘非我也,岁也。’

  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,曰:‘非我也,兵也。’?王无罪岁,斯天下之民至焉。”

  三 *秋水(节选)

  《庄子》

  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;泾流之大,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。于是焉河伯欣然

  自喜,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。顺流而东行,至于北海,东面而视,不见水端。于是

  焉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叹曰:“野语有之曰,‘闻道百,以为莫己若者’,我

  之谓也。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,始吾弗信;今我睹子之难穷也,

  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,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。”

  北海若曰:“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,拘于虚也;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,笃于时

  也;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,束于教也。今尔出于崖涘,观于大海,乃知尔丑, 尔将可与语大理矣。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,万川归之,不知何时止而不盈;尾闾泄之,不知何时已而不虚;春秋不变,水旱不知。此其过江河之流,不可为量数。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于天地,而受气于阴阳,吾在于天地之间,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。方存乎见少,又奚以自多?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,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?计中国之在海内,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?号物之数谓之万,人处一焉;人卒九州,谷食之所生,舟车之所通,人处一焉;此其比万物也,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?五帝之所连,三王之所争,仁人之所忧,任士之所劳,尽此矣! 伯夷辞之以为名,仲尼语之以为博,此其自多也;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?”

  四 大同

  《礼记》

 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,事毕,出游于观之上,喟然而叹。仲尼之叹,盖叹鲁也。言

  偃在侧,曰:"君子何叹?"

  孔子曰:"大道之行也,与三代之英,丘未之逮也",而有志焉。"大道之行也,

  天下为公。选贤与能,讲信修睦。故人不独亲其亲,不独子其子,使老有所终, 壮有所用,幼有所长,矜、寡、孤、独、废、疾、者皆有所养。男有分,女有归。货恶其弃于地也,不必藏于己;力恶其不出于身也,不必为己。是故谋闭而不兴, 盗窃乱贼而不作,故外户而不闭。是谓大同。

  今大道既隐,天下为家。各亲其亲,各子其子,货力为己。 大人世及以为

  礼,城郭沟池以为固。礼义以为纪,以正君臣,以笃父子,以睦兄弟,以和夫妇, 以设制度,以立田里,以贤勇知,以功为己。故谋用是作,而兵由此起。禹、汤、文、武、 成王、周公,由此其选也。此六君子者,未有不谨于礼者也。以著其义,以考其信,著有过,刑仁讲让,示民有常。如有不由此者,在势者去,众以为殃。是谓小康。"

  五 *谏逐客书

  李斯

  臣闻吏议逐客,窃以为过矣。

  昔缪公求士,西取由余于戎,东得百里奚于宛,迎蹇叔于宋,来丕豹、公孙支

  于晋。此五子者,不产于秦,而缪公用之,并国二十,遂霸西戎。孝公用商鞅之法,移风易俗,民以殷盛,国以富强,百姓乐用,诸侯亲服,获楚、魏之师, 举地千里,至今治强。惠王用张仪之计,拔三川之地,西并巴、蜀,北收上郡, 南取汉中,包九夷,制鄢、郢,东据成皋之险,割膏腴之壤,遂散六国之从,使之西面事秦,功施到今。昭王得范雎,废穰侯,逐华阳,强公室,杜私门,蚕食诸侯,使秦成帝业。此四君者,皆以客之功。由此观之,客何负于秦哉?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,疏士而

  不用,是使国无富利之实,而秦无强大之名也。

 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,有随和之宝,垂明月之珠,服太阿之剑,乘纤离之马,

  建翠凤之旗,树灵鼍之鼓。此数宝者,秦不生一焉,而陛下说之,何也?必秦国之

  所生然后可,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,犀象之器不为玩好,郑、卫之女不充后

  宫,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,江南金锡不为用,西蜀丹青不为采。所以饰后宫,充下

  陈,娱心意,说耳目者,必出于秦然后可,则是宛珠之簪、傅玑之珥、阿缟之衣、锦

  绣之饰,不进于前,而随俗雅化,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。夫击瓮叩缶, 弹筝搏髀,

  而歌呼呜呜,快耳目者,真秦之声也。《郑》、《卫》、《桑间》、《韶虞》、

  《武象》者,异国之乐也。今弃击瓮叩缶而就《郑》《卫》,退弹筝而取《昭虞》, 若

  是者何也?快意当前,适观而已矣。今取人则不然,不问可否,不论曲直,非秦者

  去,为客者逐。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,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。此非所以跨海

  内、制诸侯之术也。

  臣闻地广者粟多,国大者人众,兵强则士勇。是以泰山不让土壤,故能成其大;

  河海不择细流,故能就其深;王者不却众庶,故能明其德。是以地无四方, 民无

  异国,四时充美,鬼神降福,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。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,却

  宾客以业诸侯,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,裹足不入秦,此所谓“藉寇兵而赍盗粮”

  者也。

  夫物不产于秦,可宝者多;士不产于秦,而愿忠者众。今逐客以资敌国,损

  民以益仇,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,求国之无危,不可得也。

  六 陈情表

  李密

  臣密言:臣以险衅,夙遭闵凶。生孩六月,慈父见背;行年四岁,舅夺母志。祖

  母刘愍臣孤弱,躬亲抚养。臣少多疾病,九岁不行,零丁孤苦,至于成立。既无叔

  伯,终鲜兄弟,门衰祚薄,晚有儿息。外无期功强近之亲,内无应门五尺之僮,茕

  茕孑立,形影相吊。而刘夙婴疾病,常在床蓐,臣侍汤药,未曾废离。

  逮奉圣朝,沐浴清化。前太守臣逵,察臣孝廉,后刺史臣荣,举臣秀才。臣以

  供养无主,辞不赴命。诏书特下,拜臣郎中,寻蒙国恩,除臣洗马。猥以微贱, 当侍

  东宫,非臣陨首所能上报。臣具以表闻,辞不就职。诏书切峻,责臣逋慢。郡县

  逼迫,催臣上道;州司临门,急于星火。臣欲奉诏奔驰,则以刘病日笃;欲苟顺私

  情,则告诉不许:臣之进退,实为狼狈。

  伏惟圣朝,以孝治天下,凡在故老,犹蒙矜育,况臣孤苦,特为尤甚。且臣少

  事伪朝,历职郎署,本图宦达,不矜名节。今臣亡国贱俘,至微至陋,过蒙拔擢,宠

  命优渥,岂敢盘桓,有所希冀。但以刘日薄西山,气息奄奄,人命危浅, 朝不虑夕。

  臣无祖母,无以至今日;祖母无臣,无以终馀年。母、孙二人,更相为命,是以区

  区不能废远。臣密今年四十有四,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,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,

  报养刘之日短也。乌鸟私情,愿乞终养。

  臣之辛苦,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,皇天后土,实所共鉴。愿陛

  下矜愍愚诚,听臣微志,庶刘侥幸,保卒馀年。臣生当陨首,死当结草。臣不胜犬

  马怖惧之情,谨拜表以闻。

  七 *五代史伶官传序

  [ 宋 ] 欧阳修

  呜呼!盛衰之理,虽曰天命,岂非人事哉!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,与其所以失

  之者,可以知之矣。

 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,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:“梁,吾仇也;燕王,吾所立;

  契丹,与吾约为兄弟;而皆背晋以归梁。此三者,吾遗恨也。与尔三矢,尔其无忘

  乃父之志!”庄宗受而藏之于庙。其后用兵,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,请其矢,

  盛以锦囊,负而前驱,及凯旋而纳之。

 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,函梁君臣之首,入于太庙,还矢先王,而告以成功,其意

  气之盛,可谓壮哉!及仇雠已灭,天下已定,一夫夜呼,乱者四应,仓皇东出, 未及

  见贼而士卒离散,君臣相顾,不知所归。至于誓天断发,泣下沾襟,何其衰也!岂

  得之难而失之易欤?抑本其成败之迹,而皆自于人欤?

  《书》曰:“满招损,谦得益。”忧劳可以兴国,逸豫可以亡身,自然之理也。故

  方其盛也,举天下之豪杰,莫能与之争;及其衰也,数十伶人困之,而身死国灭,

  为天下笑。夫祸患常积于忽微,而智勇多困于所溺,岂独伶人也哉!作《伶官传》。

  八 答司马谏议书

  王安石

  某启:昨日蒙教,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,而议事每不合,所操之术多

  异故也。虽欲强聒,终必不蒙见察,故略上报,不复一一自辨。重念蒙君实视遇厚,

  于反复不宜卤莽,故今具道所以,冀君实或见恕也。

  盖儒者所争,尤在名实,名实已明,而天下之理得矣。今君实所以见教者,

  以为侵官、生事、征利、拒谏,以致天下怨谤也。某则以谓:受命于人主,议法度

  而修之于朝廷,以授之于有司,不为侵官;举先王之政,以兴利除弊,不为生事;为

  天下理财,不为征利;辟邪说,难壬人,不为拒谏。至于怨诽之多,则固前知其如

  此也。

 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,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、同俗自媚于众为善,上乃欲变此, 而

  某不量敌之众寡,欲出力助上以抗之,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?盘庚之迁,胥怨者民

  也,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。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,度义而后动,视而不见可悔故

  也。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,未能助上大有为,以膏泽斯民,则某知罪矣; 如曰今日

  当一切不事事,守前所为而已,则非某之所敢知。

  无由会晤,不任区区向往之至。

  九 *论毅力(节选)

  梁启超

  天下古今成败之林,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。要其何以成?何以败?曰:“有

  毅力者成,反是者败。”

  盖人生历程,大抵逆境居十六七,顺境亦居十三四。而顺逆两境又常相间以迭

  乘。无论事之大小,必有数次乃至十数次之阻力。其阻力虽或大或小,而要之必无

  可逃避者也。其在志力薄弱之士,始固曰吾欲云云,吾欲云。其意以为天下事固

  易易也。及骤尝焉而阻力猝来,颓然丧矣。其次弱者,乘一时之气,透过此第一关,

  遇再挫而退。稍强者,遇三四挫而退。更稍强者,遇五六挫而退。其事愈大者,其

  遇挫愈多,其不退也愈难。非至强之人,未有能善于其终者也。

  夫苟其挫而不退矣,则小逆之后,必有小顺,大逆之后,必有大顺。盘根错节

  之既经,而随有应刃而解之一日。旁观者徒艳羡其功之成,以为是殆幸运儿, 而

  天有以宠彼也。又以为我蹇于遭逢,故所就不彼若也。庸讵知所谓蹇焉、幸焉者,

  皆彼与我之相同,而其能征服此蹇焉,利用此幸焉与否,即彼成我败所由判也。更

  譬诸操舟,如以兼旬之期,行千里之地者,其间风潮之或顺或逆,常相叁伍。彼以

  坚苦忍耐之力,冒其逆而突过之,而后得从容以进度其顺。我则或一日而返焉,或

  二三日而返焉,或五六日而返焉,故彼岸终不可得达也。

  孔子曰:“譬如为山,未成一篑,止,吾止也。譬如平地,虽复一篑,进,

  吾往也。”孟子曰:“有为者,譬若掘井,掘井九仞,而不及泉,犹为弃井也。”成

  败之数,视此而已。

  十 *灯下漫笔

  鲁迅

  一

  有一时,就是民国二三年时候,北京的几个国家银行的钞票,信用日见其好了,

  真所谓蒸蒸日上。听说连一向执迷于现银的乡下人,也知道这既便当,又可靠,很

  乐意收受,行使了。至于稍明事理的人,则不必是“特殊知识阶级”,也早不将

  沉重累坠的银元装在怀中,来自讨无谓的苦吃。想来,除了多少对于银子有特别嗜

  好和爱情的人物之外,所有的怕大都是钞票了罢,而且多是本国的。但可惜后来

  忽然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。

  就是袁世凯想做皇帝的那一年,蔡松坡先生溜出北京,到云南去起义。这边

  所受的影响之一,是中国和交通银行的停止兑现。虽然停止兑现,政府勒令商民

  照旧行用的威力却还有的;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领,不说不要,却道找不出零

  钱。假如拿几十几百的钞票去买东西,我不知道怎样,但倘使只要买一枝笔,一盒

  烟卷呢,难道就付给一元钞票么?不但不甘心,也没有这许多票,那么,换铜元,

  少换几个罢,又都说没有铜元。那么,到亲戚朋友那里借钱去罢,怎么会有? 于是降

  格以求,不讲爱国了,要外国银行的钞票。但外国银行的钞票这时就等于现银,他

  如果借给你这钞票,也就借给你真的银元了。

  我还记得那时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,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,几乎要

  绝食,很有些恐慌。俄国革命以后的藏着纸卢布的富翁的心情,恐怕也就这样的罢;

  至多,不过更深更大罢了,我只得探听,钞票可能折价换到现银呢?说是没有行市。

  幸而终于,暗暗地有了行市了:六折几。我非常高兴,赶紧去卖了一半。后来又涨

  到七折了,我更非常·高兴,全去换了现银,沉垫垫地坠在怀中,似乎这就是我的

  性命的斤两。倘在平时,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元,我是决不答应的。

  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,沉垫垫地觉得安心,喜欢的时候,却突然起了另

  一思想,就是: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,而且变了之后,还万分喜欢。

  假如有一种暴力,“将人不当人”,不但不当人,还不及牛马,不算什么东西;

  待到人们羡慕牛马,发生“乱离人,不及太平犬”的叹息的时候,然后给与他略

  等于牛马的价格,有如元朝定律,打死别人的奴隶,赔一头牛,则人们便要心悦

  诚服,恭颂太平的盛世。为什么呢?因为他虽不算人,究竟已等于牛马了。

  我们不必恭读《钦定二十四史》,或者入研究室,审察精神文明的高超。只要

  一翻孩子所读的《鉴略》,——还嫌烦重,则看《历代纪元编》,就知道“三千余年古

  国古”的中华,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。但在新近编纂的所谓“历史教科

  书”一流东西里,却不大看得明白了,只仿佛说:咱们向来就很好的。

  但实际上,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“人”的价格,至多不过是奴隶,到现在

  还如此,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,却是数见不鲜的。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,战时连自己

  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,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。强盗来了,就属于官,当然该被杀掠;官

  兵既到,该是自家人了罢,但仍然要被杀掠,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。这时候,百姓就

  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,拿他们去做百姓,——不敢,是拿他们去做牛马,情愿自

  己寻草吃,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。

  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,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,自然就“皇恩浩荡”了。

  可惜的是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。举其大者,则如五胡十六国的时候,黄巢的时候,

  五代时候,宋末元末时候,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,都还要受意外的灾殃。张献

  忠的脾气更古怪了,不服役纳粮的要杀,服役纳粮的也要杀,敌他的要杀,降他的也

  要杀:将奴隶规则毁得粉碎。这时候,百姓就希望来一个另外的主子,较为顾及他们

  的奴隶规则的,无论仍旧,或者新颁,总之是有一种规则,使他们可上奴隶的轨道。

  “时日曷丧,予及汝偕亡!”愤言而已,决心实行的不多见。实际上大概是

  群盗如麻,纷乱至极之后,就有一个较强,或较聪明,或较狡滑,或是外族的人物

  出来,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。厘定规则:怎样服役,怎样纳粮,怎样磕头, 怎

  样颂圣。而且这规则是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。于是便“万姓胪欢”了;用成

  语来说,就叫作“天下太平”。

 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,修史时候设些什么“汉族发祥时代”“汉

  族发达时代”“汉族中兴时代”的好题目,好意诚然是可感的,但措辞太绕弯子了。

  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——

  一,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;

  二,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。

  这一种循环,也就是“先儒”之所谓“一治一乱”;那些作乱人物,从后日

  的“臣民”看来,是给“主子”清道辟路的,所以说:“为圣天子驱除云尔。”

  现在入了那一时代,我也不了然。但看国学家的崇奉国粹,文学家的赞叹固

  有文明,道学家的热心复古,可见于现状都已不满了。然而我们究竟正向着那一条

  路走呢?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妙的战争,稍富的迁进租界,妇孺则避入教堂里去

  了,因为那些地方都比较的“稳”,暂不至于想做奴隶而不得。总而言之,复古

  的,避难的,无智愚贤不肖,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,就是“暂时做

  稳了奴隶的时代”了。

  但我们也就都像古人一样,永久满足于“古已有之”的时代么?都像复古家

  一样,不满于现在,就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么?

  自然,也不满于现在的,但是,无须反顾,因为前面还有道路在。而创造这中

  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,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!

  二

  但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人们多起来了,加之以外国人。我常常想,凡有来

  到中国的,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,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,因为他一定是不

  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!

  鹤见祐辅氏在《北京的魅力》中,记一个白人将到中国,预定的暂住时候是一

  年,但五年之后,还在北京,而且不想回去了。有一天,他们两人一同吃晚饭

  ——

  “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,川流不息地献着山海的珍味,谈话就从

  古董,画,政治这些开头。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,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

  列的屋子中。什么无产阶级呀,Proletariat 呀那些事,就像不过在什么地方刮

  风。”

  “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,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“魅力”的

  这东西。元人也曾征服支那,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;满人也征服支那,

  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。现在西洋人也一样,嘴里虽然说着 Democracy

  呀,什么什么呀,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。一经住

  过北京,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。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,每三月一回的督军

  们的开战游戏,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。”

  这些话我现在还无力否认他。我们的古圣先贤既给与我们保古守旧的格言,

  但同时也排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献于征服者的大宴。中国人的耐劳,中国人

  的多子,都就是办酒的材料,到现在还为我们的爱国者所自诩的。西洋人初入中国

  时,被称为蛮夷,自不免个个蹙额,但是,现在则时机已至,到了我们将曾经献于

  北魏,献于金,献于元,献于清的盛宴,来献给他们的时候了。出则汽车, 行则保

  护:虽遇清道,然而通行自由的;虽或被劫,然而必得赔偿的;孙美瑶⑤掳去他们站

  在军前,还使官兵不敢开火。何况在华屋中享用盛宴呢?待到享受盛宴的时候,自然

  也就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时候;但是我们的有些乐观的爱国者, 也许反而欣然色

  喜,以为他们将要开始被中国同化了罢。古人曾以女人作苟安的城堡,美其名以自

  欺曰:“和亲”,今人还用子女玉帛为作奴的贽敬,又美其名曰 “同化”。所以倘有

  外国的谁,到了已有赴宴的资格的现在,而还替我们诅咒中国的现状者,这才是真有

  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!

  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贴了,有贵贱,有大小,有上下。自己被人凌虐,

  但也可以凌虐别人;自己被人吃,但也可以吃别人。一级一级的制驭着,不能动

  弹,也不想动弹了。因为倘一动弹,虽或有利,然而也有弊。我们且看古人的良法

  美意罢——

  “天有十日,人有十等。下所以事上,上所以共神也。故王臣公,公臣大

  夫,大夫臣士,士臣阜,阜臣舆,舆臣隶,隶臣僚,僚臣仆,仆臣台。”(《左

  传》昭公七年)

  但是“台”没有臣,不是太苦了么?无须担心的,有比他更卑的妻,更弱的

  子在。而且其子也很希望,他日长大,升而为“台”,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,

  供他驱使了。如此连环,各得其所,有敢非议者,其罪名曰不安分!

  虽然那是古事,昭公七年离现在也太辽远了,但“复古家”尽可不必悲观的。太

  平的景象还在:常有兵燹,常有水旱,可有谁听到大叫唤么?打的打,革的革, 可

  有处士来横议么?对国民如何专横,向外人如何柔媚,不犹是差等的遗风么? 中

  国固有的精神文明,其实并未为共和二字所埋没,只有满人已经退席,和先前稍不

  同。

  因此我们在目前,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宴,有烧烤,有翅席,有便饭,

  有西餐。但茅檐下也有淡饭,路傍也有残羹,野上也有饿莩;有吃烧烤的身价不

  资的阔人,也有饿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(见《现代评论》二十一期)。所谓中国

  的文明者,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。所谓中国者,其实不过是安

  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。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,否则,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!

  外国人中,不知道而赞颂者,是可恕的;占了高位,养尊处优,因此受了蛊

  惑,昧却灵性而赞叹者,也还可恕的。可是还有两种,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,

  只配悉照原来模样,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。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

  旅行的兴趣,到中国看辫子,到日本看木屐,到高丽看笠子,倘若服饰一样, 便

  索然无味了,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。这些都可憎恶。至于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,

  便赞美中国人,则也许别有意思罢。但是,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, 中国也早

  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。

  这文明,不但使外国人陶醉,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。

  因为古代传来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,使人们各各分离,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;

  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,吃掉别人的希望,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

  掉的将来。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,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,人们就在

  这会场中吃人,被吃,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,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,更不消

  说女人和小儿。

 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,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。扫荡这些食人者,掀

  掉这筵席,毁坏这厨房,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!

 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

  十一 谈时间

  梁实秋

  希腊哲学家 Diogenes 经常睡在一只瓦缸里,有一天亚力山大皇帝走去看他,

  以皇帝的惯用的口吻问他,“你对我有什么请求吗?” 这位玩世不恭的哲人翻了翻

  白眼,答道:“我请求你走开一点,不要遮住我的阳光。”

  这个家喻户晓的小故事,究竟涵义何在,恐怕见仁见智,各有不同的看法。

  我们通常总是觉得那位哲人视尊荣犹敝屣([bìxǐ]),富贵如浮云,虽然皇帝

  驾到,殊无异于等闲之辈,不但对他无所希冀,而且亦不必特别的假以颜色。可是

  约翰逊博士另有一种看法,他认为应该注意的是那阳光,阳光不是皇帝所能赐予的,

  所以请求他不要把他所不能赐予的夺了去。这个请求不能算奢,却是用意深刻。因

  此约翰逊博士由“光阴”悟到“时间”,时间也者虽然也是极为宝贵,而也是常常被

  人劫夺的。

  “人生不满百”,大致是不错的。当然,老而不死的人,不是没有,不过期颐

  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,数十寒暑当中,睡眠去了很大一部分。苏东坡所谓“睡

  眠去其半”,稍嫌有一点夸张,大约三分之一左右总是有的。童蒙一段时期,说它是

  天真未凿也好,说它是昏昧无知也好,反正是浑浑噩噩,不知不觉; 及至寿登髦耋,

  老悖聋瞑,甚至“佳丽当前,未能缱绻”比死人多一口气,也没有多少生趣可言。掐

  头去尾,人生所余无几。就是这短暂的一生,时间亦不见得能由我们自己支配。约翰

  逊博士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,动辄登门拜访,不管你正在怎样忙碌,他觉得宾至如

  归,这种情形固然令人啼笑皆非,我觉得究竟不能算是怎样严重的“时间之贼”。他

  只是在我们的有限的资本上抽取一点捐税而已。我们的时间之大宗的消耗,怕还是

  要由我们自己负责。

  有人说:“时间即生命。” 也有人说:“时间即金钱。” 二说均是,因为有人根

  本认为金银即生命。不过细想一下,有命斯有财,命之不存,财于何有?有钱不要命者,

  固然实繁有徒,但是舍财不舍命,仍然是较聪明的办法。所以《淮南子》说:“圣人

  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,时难得而易失也。” 我们幼时,谁没有作过“惜阴说”之类

  的课艺? 可是谁又能趁早体会到时间之“难得而易失”? 我小的时候,家里请了一

  位教师,书房桌上有一座钟,我和我的姊姊常乘教师不注意的时候把时钟往前拨快

  半个钟头,以便提早放学,后来被老师觉察了,他用朱笔在窗户纸上的太阳阴影划一

  痕记,作为放学的时刻,这才息了逃学的念头。

  时光不断在流转,任谁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。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!”

  我们每天撕一张日历,日历越来越薄,快要撕完的时候便不免矍然([juér n])

  以惊,惊的是又临岁晚,假使我们把几十册日历装为合订本,那便象征我们的全

  部的生命,我们一页一页地往下扯,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! “冬天一到,春天

  还会远吗?” 可是你一共能看见几次冬尽春来呢?

  不可挽住的就让它去罢!问题在,我们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时间,如何去

  打发它,梁启超先生最恶闻“消遣”二字,只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才忍心的去“杀时

  间”。他认为一个人要作的事太多,时间根本不够用,哪里还有时间可供消遣? 不过

  打发时间的方法,亦人各不同,士各有志。乾隆皇帝下江南,看见运河上舟楫往

  来,熙熙攘攘,顾问左右:“他们都在忙些什么?” 和珅侍卫在侧,脱口而出:

  “无非名利二字。” 这答案相当正确,我们不可以人废言。不过三代以下唯恐其不

  好名,大概名利二字当中还是利的成分大些。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。”

  时间即金钱之说仍属不诬。诗人华兹华斯有句:

  尘世耗用我们的时间太多了,夙兴夜寐,

  赚钱挥霍,把我们的精力都浪费掉了。

  所以有人宁可循这山林,享受那清风明月,“侣鱼虾而友麋鹿”,过那高蹈隐逸

  的生活。诗人济慈宁愿长时间地守着一株花,看那花苞徐徐展瓣,以为那是人间至乐。

  嵇康在大树底下扬槌打铁,“浊酒一杯,弹琴一曲”;刘伶“止则操卮执觚,动则挈

  搕提壶”,一生中无思无虑其乐陶陶。这又是一种颇不寻常的方式。最彻底的超然的例

  子是《传灯录》所记载的“南泉和尚问陆亘曰:‘大夫十二时中作么生?’陆云:‘寸

  丝不挂!’”寸丝不挂即是了无挂碍之谓,“原来无一物,何处染尘埃?” 这境界高

  超极了,可以说是“以天地为一朝,万期为须臾” 根本不发生什么时间问题。

  人,诚如波斯诗人莪([é])漠伽耶玛所说,来不知从何处来,去不知向何

  处去,来时并非本愿,去时亦未征得同意,胡里胡涂地在世间逗留一段时间。在此

  期间内,我们是以心为形役呢,还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,还是参究生死直超

  三界呢? 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。

  十二 *论快乐

  钱钟书

  在旧书铺里买回来维尼(Vigny)的《诗人日记》,信手翻开,就看见有趣的一条。

  他说,在法语里,喜乐(bonheur)一个名词是“好”和“钟点”两字拼成, 可见好事

  多磨,只是个把钟头的玩意儿。我们联想到我们本国话的说法,也同样的意味深永,

  譬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,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,极清楚地指示出来。所以我

  们又慨叹说:“欢娱嫌夜短!”因为人在高兴的时候,活得太快,一到困苦无聊,愈觉

  得日脚像跛了似的,走得特别慢。德语的沉闷(Langeweile) 一字,据字面上直译,

  就是“长时间”的意思。《西游记》里小猴子对孙行者说: “天上一日,下界一

  年。”这种神话,确反映着人类的心理。天上比人间舒服欢乐,所以神仙活得快,

  人间一年在天上只当一日过。以此类推,地狱里比人间世更痛苦,日子一定愈加难

  度。段成式《酉阳杂俎》就说:“鬼言三年,人间三日。”嫌人生短促的人,真是最

  “快活”的人;反过来说,真快活的人,不管活到多少岁死,只能算是短命夭折。

  所以,做神仙也并不值得,在凡间已经三十年做了一世的人,在天上还是个初满月

  的小孩。但是这种“天算”,也有占便宜的地方:譬如戴君孚《广异记》载崔参军捉

  狐妖,“以桃枝决五下”,长孙无忌说罚得太轻,崔答:“五下是人间五百下,殊非小

  刑。”可见卖老祝寿等等,在地上最为相宜,而刑罚呢,应该到天上去受。

  “永远快乐”这句话,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,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。快乐的决

  不会永久;我们说永远快乐,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、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盾。

  在高兴的时候,我们的生命加添了迅速,增进了油滑。象浮士德那样,我们空对瞬

  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:“逗留一会儿罢!你太美了!”那有什么用?你要永久,

  你该向痛苦里去找。不讲别的,只要一个失眠的晚上,或者有约不来的下午,或

  者一课沉闷的听讲——这许多,比一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,能使你尝到什么叫做

  “永生”的滋味。人生的刺,就在这里,留恋着不肯快走的,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

  西。

  快乐在人生里,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,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

  子。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一世,忍受着许多痛苦。我们希望它来, 希望

  它留,希望它再来——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人类努力的历史。在我们追求和等候的

  时候,生命又不知不觉地偷度过去。也许我们只是时间消费的筹码,活了一世不过是

  为那一世的岁月充当殉葬品,根本不会享到快乐。但是我们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当,

  我们还理想死后有个天堂,在那里——谢上帝,也有这一天!我们终于享受到永远的快

  乐。你看,快乐的引诱,不仅像电兔子和方糖,使我们忍受了人生,而且仿佛钓钩上

  的鱼饵,竟使我们甘心去死。这样说来,人生虽然痛苦,却并不悲观,因为它始终抱

  着快乐的希望;现在的帐,我们预支了将来去付。为了快活,我们甚至于愿意慢死。

  穆勒曾把“痛苦的苏格拉底”和“快乐的猪”比较。假使猪真知道快活,那么

  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。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,我们不知道;但是人会容易满

  足得像猪,我们是常看见的。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,这是最糊涂的分析。

  一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,尽管快乐的原因是肉体上的物质刺激。小孩子初生

  下来,吃饱了奶就乖乖的睡,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,虽然它身体感觉舒服。缘故是小

  孩子的精神和肉体还没有分化,只是混沌的星云状态。洗一个澡, 看一朵花,吃一

  顿饭,假使你觉得快活,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,花开得好,或者菜合你口味,主

  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,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,来欣赏,来审定。要是

  你精神不痛快,像将离别时的筵席,随它怎样烹调得好,吃来只是土气息、泥滋味。

  那时刻的灵魂,仿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,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,虽然空气和阳光

  都是好东西。快乐时的你,一定心无愧怍。假如你犯罪而真觉快乐,你那时候一定和

  有道德、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。有最洁白的良心,跟全没有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

  心,效果是相等的。

  发现了快乐由精神来决定,人类文化又进一步。发现这个道理,和发现是非善

  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,一样重要。公理发现以后,从此世界上没有可被武

  力完全屈服的人。发现了精神是一切快乐的根据,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, 肉体减

  少了专制。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。于是,烧了房子,有庆

  贺的人;一箪食,一瓢饮,有不改其乐的人;千灾百毒,有谈笑自若的人。所以我们前

  面说,人生虽不快乐,而仍能乐观。譬如从写《先知书》的所罗门直到做《海风》

  诗的马拉梅(Mallarme),都觉得文明人的痛苦,是身体困倦。但是偏有人能苦中

  作乐,从病痛里滤出快活来,使健康的消失有种赔偿。苏东坡诗就说:“因病得闲

  殊不恶,安心是药更无方。”王丹麓《今世说》也记毛稚黄善病,人以为忧,毛曰:

  “病味亦佳,第不堪为躁热人道耳!”在着重体育的西洋,我们也可以找着同样达观的

  人。工愁善病的诺凡利斯(Novalis)在《碎金集》里建立一种病的哲学,说病是“教人

  学会休息的女教师”。罗登巴煦(Rodenbach)的诗集里有专咏病味的一卷,说病是

  “灵魂的洗涤”。身体结实、喜欢活动的人采用了这个观点,就对病痛也感到另有

  风味。顽健粗壮的十八世纪德国诗人白洛柯斯(B.H.Brockes)第一次害病,觉得是一

  个“可惊异的大发现”。对于这种人,人生还有什么威胁?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,

  是精神对于物质的大胜利。灵魂可以自主——同时也许是自欺。能一贯抱这种态度的

  人,当然是大哲学家,但是谁知

  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?

  是的,这有点矛盾。矛盾是智慧的代价。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。

  十三 选择与安排

  朱光潜

  在作文运思时,最重要而且最艰苦的工作不在搜寻材料,而在有了材料之后,

  将它们加以选择与安排,这就等于说,给它们一个完整有生命的形式。材料只是生

  糙的钢铁,选择与安排才显出艺术的锤炼刻画。就生糙的材料说,世间可想到可说

  出的话,从前人在大体上都已经想过说过;然而后来人却不能因此就不去想不去说,

  因为每个人有他的特殊的生活情境与经验,所想所说的虽大体上仍是那样的话,而

  想与说的方式却各不相同。变迁了形式,就变迁了内容。所以他所想所说尽管在表

  面上是老生常谈,而实际上却可以是一种新鲜的作品,如果选择与安排给了它一个新

  的形式和新的生命的话。“袅袅兮秋风,洞庭波兮木叶下”,在大体上和“菡萏香销翠

  叶残,西风愁起绿波间”表现同样的情致,而各有各的佳妙处,所以我们不能说后者

  对于前者是重复或是抄袭。莎士比亚写过夏洛克以后, 许多作家接着写过同样典型

  的守财奴(莫里哀的阿尔巴贡和巴尔扎克的葛朗台是著例),也还是一样入情入

  理。材料尽管大致相同,每个作家有他的不同的选择与安排,这就是说,有他的独

  到的艺术手腕,所以仍可以有他的特殊的艺术成就。

  最好的文章,像英国小说家斯沃夫特所说的,须用“最好的字句在最好的层

  次”。找最好的字句要靠选择,找最好的层次要靠安排。其实这两桩工作在人生各方

  面都很重要,立身处世到处都用得着,一切成功和失败的枢纽都在此。在战争中我常

  注意用兵,觉得它和作文的诀窍完全相同。善将兵的人都知道兵在精不在多。精兵一

  人可以抵得许多人用,疲癃残疾的和没有训练、没有纪律的兵愈多愈不易调动,反

  而成为累赘或障碍。一篇文章中每一个意思或字句就是一个兵, 你在调用之前,须

  加一番检阅,不能作战的,须一律淘汰,只留下精锐,让他们各站各的岗位,各发挥

  各的效能。排定岗位就是摆阵势,在文章上叫做“布局”。在调兵布阵时,步、骑、

  炮、工、辎须有联络照顾,将、校、尉、士、卒须按部就班,全战线的中坚与侧翼,

  前锋与后备,尤须有条不紊。虽是精锐,如果摆布不周密,纪律不严明,那也就成

  为乌合之众,打不来胜仗。文章的布局也就是一种阵势,每一段就是一个队伍,摆

  在最得力的地位才可以发生最大的效用。

  文章的通病不外两种:不知选择和不知安排。第一步是选择。斯蒂文森说:

  文学是“剪裁的艺术”。剪裁就是选择的消极方面。有选择就必有排弃,有割爱。在

  兴酣采烈时,我们往往觉得自己所想到的意思样样都好,尤其是费过苦心得来的,

  要把它一笔勾销,似未免可惜。所以割爱是大难事,它需要客观的冷静,尤其需要

  谨严的自我批评。不知选择大半由于思想的懒惰和虚荣心所生的错觉。遇到一个题目

  来,不肯朝深一层想,只浮光掠影地凑合一些实在是肤浅陈腐而自以为新奇的意思,

  就把它们和盘托出。我常看大学生的论文,把一个题目所有的话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,

  每一点都约略提及,可是没有一点说得透彻,甚至前后重复或自相矛盾。如果有几个

  人同做一个题目,说的话和那话说出来的形式都大半彼此相同,看起来只觉得“天下

  老鸦一般黑”。这种文章如何能说服读者或感动读者?这里我们可以再就用兵打比譬,

  用兵致胜的要诀在占领要塞,击破主力。要塞既下,主力既破,其余一切就望风披靡,

  不攻自下。古人所以有“射人先射马,擒贼先擒王”的说法。如果虚耗兵力于无战略

  性的地点,等到自己的实力消耗尽了,敌人的要塞和主力还屹然未动,那还能希望

  打什么胜仗?做文章不能切

  中要害,错误正与此相同。在艺术和在自然一样,最有效的方式常是最经济的方式,

  浪费不仅是亏损而且也是伤害。与其用有限的力量于十件事上而不能把任何一件事

  做得好,不如以同样的力量集中在一件事上,把它做得斩钉截铁。做文章也是如此。

  世间没有说得完的话,你想把它说完,只见得你愚蠢;你没有理由可说人人都说的

  话,除非你比旁人说得好,而这却不是把所有的话都说完所能办到的。每篇文章必

  有一个主旨,你须把着重点完全摆在这主旨上,在这上面鞭辟入里,烘染尽致,使

  你所写的事理情态成一个世界,突出于其他一切世界之上,像浮雕突出于石面一样。

  读者看到,马上就可以得到一个强有力的印象,不由得他不受说服和感动。这就

  是选择,这就是攻坚破锐。

  我们最好拿戏剧小说来说明选择的道理。戏剧和小说都描写人和事。人和事

  的错综关系向来极繁复,一个人和许多人有因缘,一件事和许多事有联络,如果把

  这些关系辗转追溯下去,可以推演到无穷。一部戏剧或小说只在这无穷的人事关系中

  割出一个片段来,使它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,许多在其他方面虽有关系而在所写

  的一方面无大关系的事事物物,都须斩断撇开。我们在谈劫生辰纲的梁山泊好汉,生辰

  纲所要送到的那个豪贵场合也许值得描写,而我们却不能去管。谁不想知道哈姆雷特

  在威登堡的留学生活,但是我们现在只谈他的家庭悲剧,时间和空间的限制都不许

  我们搬到威登堡去看一看。再就划定的小范围来说,一部小说或戏剧须取一个主要

  角色或主要故事做中心,其余的人物故事穿插,须能烘托这主角的性格或理清这主要

  故事的线索,适可而止,多插一个人或一件事就显得臃肿繁芜。再就一个角色或一个

  故事的细节来说,那是数不尽的,你必须有选择,而选择某一个细节,必须有典型性,

  选了它其余无数细节就都可不言而喻。悭吝人到处悭吝,吴敬梓在《儒林外史》里写

  严监生,只挑选他临死时看见油灯里有两茎灯芯不闭眼一事。《红楼梦》对于妙玉着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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